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鮑藝敏

　　我研究淳安歷史人物時,，發(fā)現(xiàn)一個有趣的現(xiàn)象,，那便是世德家風的影響力，絕不允小覷,。比如遂安郭村的詹家,、泮塘的毛家世代為宦，子孫多有出息,，涓滴細流,，綿長不絕，傳承達千年之久,，合該是應(yīng)了一句古話：“積善之家必有余慶”,。淳安蜀阜（今威坪）的徐氏、錢氏也不甘為后,，單是南宋至明代,，就有進士13人之多。我們今天的主角名叫徐楚,。

　　徐楚（1499年--1589年）,，字世望，號吾溪,，淳安蜀阜人。明嘉靖十七年（1538年）進士,，這一年徐楚四十歲,。我查閱了嘉靖十七年戊戌科殿試榜單，徐楚名列二甲第66名,，名次相當可觀,。不經(jīng)意瀏覽間，我還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——胡宗憲,，就是后來成為浙江總督平息倭患的胡宗憲,，他也是這科進士，只是排名比較靠后,，位列三甲190名開外,。

　　徐楚初授工部主事,，繼升工部郎中，嘉靖二十八年（1549年）,，出任辰州知府,。為了解徐楚在辰州的情況，我電話聯(lián)系了湖南沅陵博物館的代老師,，加了他的微信,。代老師說在鄉(xiāng)下搞扶貧，往往一呆好幾天,，我微信里表示歉意,，他回說：“天下文物是一家，回來就幫你查找,?！蔽疑跤X欣慰。過了幾天,，代老師將查到的信息從微信上轉(zhuǎn)發(fā)了過來,。

一

　　據(jù)乾隆《辰州府志》卷二十一“郡守下表·知府”欄“嘉靖”段記載可知，徐楚任職辰州的具體時間是嘉靖二十八年至三十二年（1549年--1553年）,，頭尾共計五年時間,。

　　另據(jù)同治十二年重修的《沅陵縣志》記載：“嘉靖二十八年（1549年），陶欽夔為分守道,，駐辰州,，兼攝兵備事。時黔苗變,，陷石阡郡,，人聞風震恐，欽夔既經(jīng)晝沅州,，即倍道馳之郡,，偕知府徐楚，督士卒修筑城池……”

　　這場“苗變”先從貴州石阡郡而起,。石阡屬于現(xiàn)在貴州銅仁地區(qū),，地處湘西丘陵向云貴高原過渡的梯級大斜坡地帶，境內(nèi)山巒起伏,，溝谷縱橫,，緊鄰湖南辰州地界，主要居住著苗族,、侗族和土家族等少數(shù)民族,。

　　“苗變”在明代是常態(tài)，時不時會來上幾次,，只不過這次鬧騰動靜有點大,，讓徐楚給趕上了,。很快波及到了湘西，土司之間有秘密聯(lián)絡(luò)通道,，領(lǐng)頭的是一個叫龍許保的人,，副將叫吳黑苗，也是一個狠角色,。苗軍一路攻城拔地,，沖擊州縣官衙，俘官奪印,，毀獄縱囚,，無人能擋。

　　作為辰州知府,，徐楚第一要務(wù)是修筑城池,，保境安民。當然,，更不忘走訪當?shù)毓倮艉袜l(xiāng)紳,，了解苗民習俗與動態(tài)，熟悉地形,、地勢,、地貌、交通與環(huán)境,，他深入到最基層,，考察了戰(zhàn)略要沖辰溪的船溪驛站。我們從他《宿船溪驛和壁間韻》一詩中,，大略可知一二：

　　輕車迢遞入沅山,，

　　夜色微茫草樹間。

　　二水遙分銅柱界,，

　　千峰如渡玉門關(guān),。

　　郵亭蝶夢驚笳鼓，

　　畫角雞聲想珮環(huán),。

　　聞?wù)f中原多虎豹,，

　　群貍安問五溪蠻。

　　在夜色微茫,，草樹迷離之間,，我輕車簡從來到沅山的船溪驛站,?！般~柱界”用了一個典故。說的是一千多年前,，后晉楚王馬希范在酉水河畔與溪州彭士愁的一場戰(zhàn)爭,，彭士愁敗北歸降,。他們在溪州會溪坪豎立銅柱，立下盟誓,。馬希范向彭士愁設(shè)立的底線是：“無擾耕桑,，無焚廬舎，無害樵牧,，無阻川涂,，勿矜激瀨飛湍，勿恃懸崖絕壁,?！奔偃缗硎喜皇氐拙€，則莫怪大軍誅伐,。既然是盟誓,，就不只是單方面的要求，彭士愁也向?qū)Ψ教岢鲈V求：不許外人亂入諸州四界,，劫掠誘騙盜竊,。凡是王庭差綱，收買溪貨,，采伐土產(chǎn),，不準隱瞞占有。凡五姓首領(lǐng),、州縣職掌有罪,，均由本都申報依法懲罰，不要派遣官軍攻伐,。

　　頸聯(lián),、尾聯(lián)意思說：我夜宿船溪驛站本想在夢中超然于物外，哪知時常被笳鼓驚醒,，在畫角雞聲中不禁遙想起故鄉(xiāng)的家室,。我聽說西北的戎狄和東南的倭寇，如虎豹一般覬覦中原,，如今五溪苗蠻借機鬧騰,，我怎么會在意這群偷雞的狐貍呢？

　　徐楚說不在意僅僅是在戰(zhàn)略上藐視敵人,，戰(zhàn)術(shù)上他還是非常重視敵人的,，如果真不在意五溪蠻，他怎么會夜宿船溪驛站,，對兵家必爭之地進行實地考察呢,？他一邊擔憂邊關(guān)的安危，一邊思念故鄉(xiāng),，家國情懷一肩挑,，同時對于平定這場“苗變”充滿信心,。

　　詩中徐楚還向我們拋出了一個歷史疑問：“二水遙分銅柱界”，既然已經(jīng)有銅柱為證,，漢苗就不應(yīng)該再起爭端,，如果雙方都能守住各自的底線，自然相安無事,?？蓺v史似乎又在輪回著轉(zhuǎn)，歷史的發(fā)展從來不由人的意志為轉(zhuǎn)移,，銅柱盟誓,，既是權(quán)力的交割，又是利益的均衡,，雙方的平衡一旦被打破,，盟誓與合約瞬間變成了一紙空文。

　　歷史有其必然的成因,，現(xiàn)實更具利害之因果,。

　　明代中葉，外省特別是江西一帶有二十余萬人,，以“屯墾”“從征”“宦游”以及從事商賈者,，大批移居湘西，特別是沅江“五溪”地區(qū),，占當?shù)厝丝诎霐?shù)之多,。人口增加導致土地分配緊張，人口與耕地的矛盾加劇,，遷入者多為漢人,，勢必侵占土著苗民原有的土地。官商勾結(jié),，開始以貿(mào)易利其財,，繼而因賬債占其地。重利盤剝,，巧取豪奪,；“客民之侵占日見其多，則苗疆田地日見其少”,，造成湘西苗眾的強烈不滿,。如此一來，導致苗民失業(yè),，貧難困頓者日益增多,。

　　徐楚鄙視貪官，痛恨欺凌行徑，但對朝廷政策不敢妄議,，每天面對著生靈涂炭，內(nèi)心的焦慮可想而知,。他心里清楚,，做官如果不投入自己的情感，沒有愛民之心,，沒有切膚之親,，沒有體恤之憫，沒有靈魂追問,，則無疑成為官場上的傀儡,，公堂上的擺設(shè)。他不愿成為這樣的傀儡和擺設(shè),，要做就做一個有血有肉,，有喜怒哀樂，有情感訴求,，有正義彰顯,，有擔當作為的好官。

　　一般人驟逢亂局心里往往有些不落底,，但徐楚在兵部任職達十年之久,，對調(diào)兵遣將，固險拒守顯得從容不迫,。守是被迫的不是目的,，守只是避其鋒芒，是為主動進攻作準備的,。在拒守期間他還做了一件事,，那便是懲治豪強，把欺凌作惡者加以嚴懲,，并出榜曉諭,，對苗民參與叛亂者，分別善,、惡,、順、逆,，區(qū)分對待,，以此收服民心。

　　時間來到嘉靖三十一年（1552年）三月,，徐楚得到密報,，苗軍首領(lǐng)龍許保、吳黑苗被總兵官沈希儀、參將石邦憲追擊,，已領(lǐng)兵竄入辰州地界,。徐楚預(yù)感機會到了，如果此時預(yù)先設(shè)計伏兵,，在叛軍所經(jīng)之處迎頭痛擊,，則勝算頗大。龍酋勢必陷入后有追兵,、前有埋伏的境地,。他立馬召集部屬商議，兵分兩路主動出擊,，力爭一舉將龍許保,、吳黑苗擒獲或者擊斃。

　　平叛的過程是艱巨而慘烈的,，辰州地勢險要,，鳥飛不渡，苗民常年生活在山中,，習慣于獸跡鳥道,，手攀腳援，官軍都是漢人,，伏擊追蹤兇險無比,，人人奮勇當先。這個號稱“西坡王”的龍許保,，終于在沅陵徐楚布下的伏擊中身亡,，結(jié)束了長達十余年與官軍作亂對峙的狀況。

二

　　我們在徐楚的《吾溪詩集》中看到他的那首《征苗奏續(xù)》,，讀罷蕩氣回腸：

　　諸將提兵入五溪,，

　　軍門遙鎮(zhèn)楚天西。

　　關(guān)嚴虎豹旌旗閃,，

　　陣掣風云紀律齊,。

　　鳥道鑿開天駟下，

　　烏巢落盡暝猿啼,。

　　捷書飛報承明殿,，

　　麟閣勛名取次題。

　　徐楚一介文人,，詩中盡顯豪邁之氣,，軍威森列，紀律嚴明,，有如神兵天馬,，把鳥道鑿開,，一舉蕩平匪巢，猶如撥開烏云見天日,，詩中洋溢著激勵,、喜悅、自豪和欣慰,。徐楚在辰州知府任期內(nèi),，政績卓著，捷報頻傳,，期滿后他會去往哪里呢？

　　我在查閱《蜀阜文集》時,，看到一篇徐楚撰寫的《徐氏祠堂碑記》,，從中捕捉到許多有用的信息，茲錄于后：

　　“康懿公嘗與兄少參公志營祠事而卒未就,。嘉靖癸丑（1553年）,，楚以辰州守考滿過家，眾謂舊寢甚隘,，先志莫承,，乃謀拓地宅，偏之茶山,，后鎮(zhèn)東山,，前對桃屏，左右數(shù)墩,，環(huán)奇列秀,，地靈祖蔭。夫固有所待也,。祠之建,，經(jīng)始于是歲孟冬之吉，落成于甲寅季秋之朔,。楚適奉命兵備廣西,，復(fù)得便道歸，與合族奉先代神主而享祀焉,?！?/p>

　　康懿公即徐貫，工部尚書加太子太保,，官至一品,，明弘治十三年（1500年），致仕回到蜀阜,，與徐楚應(yīng)是同宗同族,。他曾與徐楚的哥哥“少參公”商議重修徐氏宗祠的事，可惜居家不到兩年病逝，修建祠堂的事就此耽擱了,。文章開頭還說“蜀阜徐氏,，三衢沙溪之派，東海偃王之后也……譜始成于七世祖文一府君,，太?？弟补m(xù)修焉?！笨梢?，徐貫還參與宗譜的修纂，不是同宗作何解釋,？

　　嘉靖三十二年（1553年）,，徐楚辰州知府任期考滿回到蜀阜家中暫住。這年孟冬（農(nóng)歷十月）開始建造徐氏宗祠,，次年甲寅（1554年）季秋（農(nóng)歷九月）,，祠堂修建完工。徐楚恰好“奉命兵備廣西”,，說他調(diào)任廣西按察司副使兼兵備道道官,，順道又回了一趟家，并與族人一起上祠堂祭祀祖先,。

　　兵備道并不是常設(shè)機構(gòu),，主管兵備、水利,、屯田等事宜,，大多臨時因事而設(shè)。徐楚的本職是按察司副使,，屬正四品官職,。或許是吏部官員看到徐楚在這方面的才能,，所以有了這樣的任命,。

　　廣西雜居著眾多的少數(shù)民族，地理環(huán)境與辰州也十分相像,，徐楚對此并不陌生,，處理公務(wù)均得心應(yīng)手。他不負眾望,，三年任期考滿,，復(fù)轉(zhuǎn)調(diào)山東兵備道。

　　山東大片土地瀕臨渤海,、黃海,，“瀕海之地,，潮水往來，淤泥常積,，緘草叢生,。”面對大片拋荒的鹽堿地,，徐楚深入基層,，走訪了沿線百姓，詢問記錄歷史上可資借鑒的經(jīng)驗,。為此,，徐楚耗盡心血繪寫成了《塞垣圖》及《備邊六策》，提出了辟荒蕪,、治堿鹵,、促農(nóng)耕、正疆界,、興水利等方略,。

　　所謂辟荒蕪,、治堿鹵,，具體就是“挑溝筑岸，以抵潮汛”,。溝有大,、中、小之分,，小溝十數(shù)丈,，中溝百數(shù)丈，大溝千數(shù)丈,，三溝配套,，或積注雨潦或引淡水灌溉、洗土去鹽,，使地表鹽份融入水中下滲或排出,，斥鹵既盡，漸可種稻,。每塊地大約2畝,，以小溝相間，外圍為大溝,，改造后的土地連片可達萬畝之多,。此種方法因挖溝掘土臺地，故有個名稱,，謂之“臺田法”,，由于效果顯著,，漸由沿海地區(qū)推廣到河北、河南等中原一帶,，真正做到了利國利民,，使“堿鹵之地，盡成膏腴”,。

　　蜀阜這一脈的《徐氏世譜》共八卷,，是由徐楚修纂的，可惜毀于文革,。前四卷收藏于北京國家圖書館,，后四卷珍藏在安徽圖書館，無緣得見,，難免遺憾,。《淳安縣志》里有徐楚簡短的介紹,，說他在山東任職期間,，“朝中大臣競相推薦，稱他‘有文武材,，宜節(jié)鉞重鎮(zhèn)’,。徐楚秉性剛直，與當時宰相抗禮,，僅補云南屯田副使……后調(diào)任四川參政,。在任上，革除賄禮等陋習,，得罪達官顯貴,，終被免職回家”。

　　當時的宰相只能是嚴嵩,。嘉靖二十一年（1542年）,，嚴嵩進入內(nèi)閣，直到嘉靖四十一年（1562年）,，勒令致仕,，把持朝政二十年之久，權(quán)傾天下,，黨羽遍布,。徐楚抗禮嚴嵩，無疑是雞蛋碰石頭,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，實乃威坪人骨子里性格使然。徐楚坦坦蕩蕩,，活出一個真我,！前文提到與徐楚同榜的胡宗憲,，因依附宰相嚴嵩，官至一品,，權(quán)傾朝野,，但最終結(jié)局并不圓滿，因受嚴嵩案牽累自殺身亡,，年僅53歲,。讓人唏噓嘆息！

三

　　徐楚罷官回家的時間應(yīng)在嘉靖四十三年（1564年）,。

　　徐楚有一篇《吾溪書院樓閣池亭記》,，文中已明確告訴我們：“予歸林之七年，是為隆慶庚午（1570年）,，始于云松房隙地架樓,，樓間讀書其中，且課諸子講習,。堂曰‘怡恩’,，志賜歸田之樂也。樓曰‘明月’,，仿庾公南樓意也,。樓之外有門，則以別號‘吾溪’為書院名,?！?/p>

　　隆慶庚午（1570年）往前推算,，恰在嘉靖四十三年,。徐楚歸林之后沒有閑著，而是在蜀阜創(chuàng)辦“吾溪書院”,，課宗族子弟讀書,，致力于家鄉(xiāng)的教育事業(yè)。期間創(chuàng)作了大量的詩詞作品,，流傳至今的有《吾溪詩集》上,、下卷。

　　蜀阜有蜀溪,，蜀溪襟三水,。三水者橫塘源、始新源,、德教源之謂也,，三水交匯奔流而下，其勢湍急有類峽水,，注入新安江,。

　　歸家之后的徐楚,，眼里的景物皆入詩詞，蜀溪襟三水,，在詩人眼里又會是怎樣一幅畫面呢,？我們來看他的《峽川映月》：

　　三峽流來匯一川，

　　月光浮動兩嬋娟,。

　　亭棲玉宇無塵地,，

　　人在冰壺不夜天。

　　對飲何須更秉燭,，

　　凌虛直欲挾飛仙,，

　　徘徊不盡南樓興，

　　獨踞胡床詠未眠,。

　　三水匯歸于蜀溪,，嬋娟映照其中，清輝浮動,，水榭亭閣猶如坐落在天際,，不染纖塵；人坐其間,，皎潔無暇,，仿佛身處不夜天。乘興對飲無須張燈秉燭,，凌空登高好似仙人飛天,；南樓玩月徘徊不盡，我淺斟低吟睡意全無,。

　　徐楚九十歲那年,，朝廷下旨為他建造一座“達尊坊”?！斑_尊”二字典出《孟子·公孫丑下》中孟子與景子的一段對話,。孟子說：“天下有達尊三：爵一、齒一,、德一,，天下通尊?！币馑际钦f,，天下公認最尊貴的東西有三樣，一個是高爵,，一個是高齡,，一個是高德。徐楚的爵位與同榜、同朝的胡宗憲比,，與同族,、同村的徐貫比不能算高，但高齡和高德確實名實相符,。
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　編輯：葉青 姜智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