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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盧燕敏

一

王光梅15歲那年,，正在豆腐店上班的父親，腳底一滑,，跌了一跤,，直接摔斷了中樞神經(jīng)，造成高位截癱,。父親一倒,，等于家塌了半邊,，原本就沒主意的母親,，更加六神無主了,。王光梅是家中的長女，自小被當(dāng)做兒子養(yǎng)，家里的大事小事,，父親即便不與她商量,，也會鄭重其事地告訴她。

父親摔傷的那天,，正是王光梅初中升高中的第一天,。她拎著一書包鼓鼓囊囊的新課本，站在病房外,，整個人木木的,，早沒了往日的靈巧。母親嚎啕不絕,，邊哭邊捶胸頓足,。幾個豆腐店的師傅,，圍著母親,，安慰的安慰，同情的同情,，場面慌張而混亂,。唯有父親的徒弟小方師傅，站在王光梅的身邊,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,。

晚上，從醫(yī)院回家,，王光梅第一次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悲涼,。她趴在桌上哭了一會，又靜靜地想了一會,，隨后翻箱倒柜找出一本舊掛歷,，準(zhǔn)備為新課本包書皮。舊掛歷上,，印著王光梅最喜歡的12位電影明星頭像,，她一直當(dāng)寶貝藏著，弟弟妹妹想看一眼,，都要憑她高興不高興,。掛歷上的明星，個個靚男俊女,。其中的唐國強和劉曉慶又是她最看重的偶像,，只要是他們演的電影，每一部王光梅都看過五遍以上,，甚至連電影里的臺詞,，她都能倒背如流。現(xiàn)在要用他們的頭像做書皮，不等于是在挖王光梅的心頭肉嗎,？可惜當(dāng)然可惜,，但彼時的王光梅已經(jīng)顧不得這些了，她唯一的念頭是要讓每一本新課本都有新書皮,。咬咬牙,，拿起剪刀咔嚓咔嚓一剪兩半。掛歷紙光滑,、挺括,，摸在手上宛如絲絨。她折角,、疊紙,，一會兒功夫就成了一張張有棱有角的書皮。摩挲著包了書皮的課本,，王光梅仿佛摩挲著父親的面龐,，不禁又一次悲從中來。

翌日,，王光梅把包好書皮的新課本連同書包一起塞進床底的木箱里,，然后表情嚴(yán)肅地對母親說，她要頂父親的職去豆腐店上班,。母親茫然,，問：“不讀書了?”王光梅沒吱聲，卻吸了一口氣,，似有什么東西,，瞬間哽住她。她頭一低,，猛然轉(zhuǎn)身出了家門,，一滴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了下來。

其實王光梅是喜歡讀書的,，自打她會認(rèn)字起,，父親就時不時從新華書店買一本小人書回來。這些小人書填塞了她所有的空閑時間,，每一本故事她都能完整地復(fù)述出來,。她不止一次地對父親說過，長大后要做“編小人書”的工作,?？墒朗码y料啊，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會與豆腐打一輩子交道,。

二

豆腐店在縣城的東南角,，離王光梅家不足半里路,，一個拐彎也就到了。父親上班的時候,，王光梅常去,，送飯、打水,、等父親下班,，里面的大小師傅也都知道王家的大女兒。她始終以為豆腐店就該是潮濕悶熱的,，從來沒覺得這樣的環(huán)境有多么糟糕,。所以在她看來，豆腐店的味道就像父親身上的味道一樣親切自然,。但當(dāng)她一連幾個小時地呆在豆腐店,，那裹挾著無數(shù)味道的濃烈腥熏和高溫悶熱，還是差點讓她窒息過去,。好在她感受到了這份工作的辛苦,，但卻沒有為此產(chǎn)生厭惡與排斥，相反,，在這種氣味里她居然感到了一絲絲的慰藉,。

每天凌晨三點，鬧鈴把王光梅從睡夢中叫醒,。此時，外面的街燈稀薄,，樹影錯雜,，她一路小跑地趕往豆腐店。母親倚門而望,，見王光梅小小的背影,，前傾著，漸漸成了一個黑點,。畢竟王光梅還未成年,，體弱人瘦，踮起腳跟才能夠著豆腐灶臺,。師傅們憐惜她,，也有意照顧她，只讓她做一些打打下手的輕便活,?？烧l也沒想到，這個冰雪聰明的小姑娘,，并沒有心安理得地接受師傅們的關(guān)照,，反而在輕便活里細(xì)看,、用心、暗自琢磨,，只用了一年的功夫,，就掌握了豆腐店的全道工序。浸泡,、磨漿,、過濾、熬制,、點鹵,、成形，貌似有神指點,，她學(xué)得比誰都快,。

小方師傅伸大拇指，說,，不愧是你爸的女兒,，有兩把刷子。王光梅羞澀地一笑,，不料把小方師傅驚到了,。他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，你,，你是我們豆腐店的西施,。

三

小方師傅大她6歲，早3年進店,，一去就做了王光梅父親的徒弟,。許是混社會早的緣故，總給人一種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母杏X,。加上嘴上那一圈黑黑的髭須,，不免帶點痞子相。喜歡電影明星的王光梅,，怎么看得慣這種樣子,，有意無意中自然常常回避,。

不過,，小方師傅的身上還是有讓王光梅欣賞的地方，比如一口整齊的白牙,，比如他的俠膽義腸,，比如他每個休息日都來家探望父親……這些都平添了王光梅的好感。她當(dāng)然察覺到了小方師傅的愛意,，只是她不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拋在豆腐店,，她想給自己找一條出口,，或許這出口能讓她看到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光彩，哪怕是錯過一段所謂的愛情,。

然而,，老天偏偏不遂她愿。那天,，父親吃壞了肚子,，來不及上廁所，直接拉在了床上,，整個屋子臭氣沖天,。可那天偏就王光梅一人在家,，她急得手足無措,。恰好小方師傅撞來了，一見情形二話沒說,，抱起父親就去衛(wèi)生間,。擦洗換衣，處理穢物,，連眉頭都沒皺一下,，就像對待自己的父親。臨走,，留下一句話,，有事叫我。王光梅嘆了嘆氣,，看著小方師傅的背影,，心亂如麻。

三年后,，王光梅還是和小方師傅結(jié)了婚。盡管她知道自己不是為愛而嫁,，也不是為前途而嫁,，而是為了生活而嫁。但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,，因為她十分清楚在現(xiàn)實面前人有時不得不低頭,，而且這種“清楚”，在她那年把書包塞入床底的那一瞬,，她其實就已經(jīng)明了,。

新婚旅行，他們?nèi)チ似胀由?，坐海輪,、看大海,、觀海景，在兩人共處的時光里,，愛戀開始在王光梅的心田滋生,。她靠在小方師傅的肩頭，任憑時間游走,，在一次次的潮漲潮落中,，師傅成了丈夫?；貋?，豆腐店依舊潮熱，并沒有因為婚姻而改變什么,。但在以后的日子里,，王光梅多了普陀山的話題。不管說到什么,，她都能與普陀山扯上關(guān)系,，宛如這圣地般的普陀山，是帶給她婚姻生活的美好源泉,。

四

婚后,，小夫妻省吃儉用，給父親買了一輛輪椅,。遇上天氣晴好,，母親推父親出門散步，那溫馨的場面,，令王光梅想到了一部叫《幸福時光》的電影,，里面就有一個鏡頭，滿頭銀發(fā)的妻子推著滿頭銀發(fā)的丈夫走在金色的陽光下,。

新生活才剛剛開始,，可無常的命運又一次席卷而來。大張旗鼓的國企改制,，沖擊著小縣城的各個角落,，豆腐店也不例外。經(jīng)營權(quán)被私人買斷,，職工下崗,，自謀出路。小方師傅讓王光梅留下,，說他去外地找生計,。王光梅的想法卻是夫妻聯(lián)手，自己開家豆腐店,。小方師傅拒絕,，說不想做豆腐了,，要換個行當(dāng)干干。人各有志,，王光梅也阻擋不了小方師傅的志向,，索性由他去吧。

家里呆了一段日子,，王光梅思前想后,，還是決定開豆腐店。她把兒子交給母親帶,，請了兩個幫手,，又在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旁找了間門面，正兒八經(jīng)地掛上了《光梅豆腐店》的牌子,。兩代人的職業(yè)接班,，加上十多年的豆腐手藝，王光梅在這個小縣城,，算是有點名氣,。因而，光梅豆腐店一開張,，生意十分好,。有些人家就喜歡吃王光梅做的豆腐，還說吃出癮頭來了,。她呢,，也不多做，每天只做100斤大豆,，做完就休息,。幫手奇怪地問，生意這么好,，怎么不多做點?她一本正經(jīng)地?fù)u搖頭,，做多就沒意思了。

豆腐店雖然生意興隆,，可外出的小方師傅卻很少有音訊,。王光梅的第六感覺很不好，于是帶上兒子上省城,。找到了住地，見床頭坐一位女子,，玫紅圍巾繞脖頸,，宛如花萼配花朵……王光梅如五雷轟頂，她深知自己對于明槍尚有武器可以自保,，但對于暗箭,，就束手無策了,。何況小方師傅的背叛，勝過暗箭百倍千倍,。從此后,，她每一個夜晚都會做筋疲力盡的夢，哪怕是在平靜中解除的婚姻,，她依然有種深入骨髓的痛,。

父親在睡夢中離去，沒留下一句話,。母親與弟媳不和,，擠到了王光梅的小屋。三代人相依為命,，日子一如既往,。

轉(zhuǎn)眼，兒子讀初中,，身高猛躥,，兩條大長腿一邁步，王光梅得小跑才能跟上,。為了兒子上學(xué)方便,，王光梅用做豆腐掙來的錢，買了一套學(xué)區(qū)房,。上學(xué)放學(xué),，兒子只需十分鐘就到家了。

初中升高中,，學(xué)校要求住校,，只能星期六回家。這一天,，王光梅和母親變著花樣做兒子喜歡吃的食物,，三代人其樂融融，直到太陽落山,?；匦５臅r間到了，兒子大大咧咧出門,，書包一甩,，身影已去了一丈遠。王光梅倚門而望,，就像當(dāng)年母親望她的樣子,。欣喜、寬慰，還有無限的期待……

千島湖新聞網(wǎng) 編輯：徐麗 王志仙